在很多的礼仪中,丧葬礼仪与人们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农村丧葬礼仪中,主持仪式的“管事”是主导角色,他们在整个过程中不仅要与鬼神对话,还要同生者打交道。他们可以被看作是农村传统文化、伦理、精神的象征和载体,农村传统的“活化石”。然而我们最近在河南农村调查掌握的情况是,红白事的主持出现了严重青黄不接的现象,许多“管事”后继无人,传统及其背后的意义在农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凋零。
一
崔桥村的丧葬礼仪保存得相对完整,家族里的尊长或族长是家族里红白事的“管事”,整个仪式由他们主持完成。数十道仪式都由管事亲自主持操办,因为只有管事才真正懂得其中的奥秘和玄机。仪式过程中有相当多的规矩、禁忌和话语,很是复杂缜密,一般人的记忆中根本容纳不下如此丰富的内涵,更不是一个普通的旁观者所能理解和控制的。就连最基本的鞠躬的说辞也不是谁都能顺口说出来的,正确的是“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而学舌就变成了“二鞠躬”。
普通人弄错了也可以不以为然,但在管事那里“细节就是大事”,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谬,贻害无穷。因为管事直接与鬼神打交道,是仪式中少数能够“通灵”的人,他在仪式中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语,甚至唇语或心语,都是在与鬼神对话。如果出现差池,鬼神可能会怪罪下来,于是就会有人遭晦气,受到鬼神的惩罚。这是农民对某些禁忌的忌讳,也是他们正常的思维逻辑,即将毫不相关的两件事情强扭在一起,说成因果关系,由此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
在这样的思维逻辑和信仰体系中,农民对许多仪式过程中的细节、话语、禁忌,以及某些措施都很在意,生怕在某处出现差错,犯了大忌,在丧葬仪式中尤甚。丧葬与其他仪式不同在于要直接面对鬼神,在鬼神眼皮子底下办事,所以对禁忌的要求要严格得多。所以许多管事的在仪式中都是胆战心惊,但又必须聚精会神,精神高度紧张。譬如,在送葬的过程中有“路祭”和“顶祭”,此时棺材前面不能见人,管事的得负责清理、开路,否则会遭神谴,冲淡了风水。
另外,当地有“三里不同俗,四里改规矩”的说法,不同的村庄可能有不同的丧葬习俗,因此别的村庄的人来吊丧时就可能出现礼仪冲突,闹出麻烦或笑话。为了不出现这样的事故,管事在接待不同地方的吊丧者时须陪伴左右,一项项地告知当地的规矩。这种场合尤其不能出现漏洞,因为明显的漏洞很可能导致围观者不经意的笑话和冷眼,使原本严肃而沉重的场面变得轻薄,这既是对鬼神、祖先、亡灵的亵渎,也是对主家的不敬。
因为丧葬仪式繁琐、禁忌颇多,主持仪式这个角色非一般人能够承担得起。我们在调查中发现,许多自然庄、小组和家族的仪式主持人都经过了五到八年(有的长达十几年)的正规训练才担当重任。崔桥村王盘自然庄的孟富贵在年轻时被其叔叔和家族里一个老人领在身边学了上十年后才亲自上阵,以后一干就是20几年。这就是说,丧葬仪式中许多的禁忌、礼节、细节、身体语言和其他细微之处,一般人只能看出个皮毛,说出个大概,无法确知其中的许多禁忌和要领,不能跟鬼神直接交流;入门者需要懂行的人手把手指点、密授,经过十数年的摸索实践才能够完全的掌握。因为管事如此不可或缺,他们一般在家族和村庄中享有崇高的威望。
二
管事在仪式中除了跟鬼神打交道外,还得跟人打交道,后者的重要性也不亚于前者。管事不仅要安排整个丧葬仪式,还得安排人办事,如报丧、记账、购物、接待、抬丧等,这些事情很复杂,也需要管事逐一解决。
与人打交道不像与鬼神打交道,有个固定的轨迹和程序。人是活的,如何安排、安排谁都得考虑清楚,视情形而定,需要管事有极高的组织才能、威慑力和变通能力。同时,丧葬耗多长时间,管事就得在主家待多长的时间,酷暑的时候跟主家一同忍受炎热,严冬的时节则与主家感受冰天雪地。这需要意志、耐力,和付出的精神。崔桥李庄一个老会计的父亲去世,正值酷暑大热天,管事和主家已经煎熬了两三天;这天未过午,就要抬棺出去的时候,天下起了暴雨,原先安排好抬棺的人都撤回自己庄稼地里抢收棉花去了。但当地习俗是抬棺不能过午,因此得临时找人,主家急,管事的更急,他又得磨一次嘴皮子去差人。
除了安排人这样的事得逐一办妥之外,其他的事情也得谨慎小心,稍不注意就要忍受背后的风言风语。比方说,管事操办整个事情,花多少钱、办得好坏都得把握住度、捏拿分寸,既不能办得太奢华,以免主家认为浪费,“不是花自己的钱不心疼”,也不能做得太谨慎,放不开手脚,办得不风光,没有给主家添面子,主家也会闹意见。管事办事稍有不慎,就会惹来麻烦,里外不是人。
另外,在差人办事时,人家内心并不真的愿意,因为分配活的轻重有差别而闹意见。当时碍于面子不吐出来,事后就会添油加醋,在背后捅你的刀子。更有甚者,有时根本就差不到人,还得自己亲自去办理。
王盘庄的孟富贵就举了一个例子。有年冬天下暴雪,庄内一家要办丧事,得请乐队,孟富贵差人到县城去,因为怕路上出事,没人愿意冒雪出去,作为管事的孟富贵只能亲自跑一趟。他连夜赶到县城,结果人家乐队也不愿意这个时候出城,无奈折回跟主家商量了一下,没有哀乐也不行,就准备放录音替代现场乐队。孟管事又一个人跑了邻近的几个乡镇才买到哀乐磁带。回想起这件事,孟富贵就感慨万千,但他又补充了一句:“这种事多啦。”可见管事角色的重要程度,他与人打交道,没人干的事都得自己干。
所以,管事在丧葬仪式中与人打交道时需要有牺牲精神、吃亏精神,就是要放弃许多自己的事业,耗费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忙乎着吃力但不一定讨好的事情。他们把这个事情当成自己的“事业”来对待,认为这行事总得有人来干,自己懂这行都不干了,谁来干?他们觉得,主持红白喜事是他们的义务,他们学了这方面的知识就应该为家族和村庄尽到这方面的责任,所以再辛苦劳累也要把事情办好。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家老了人请我们帮忙,自己就得管到底”,“管这号事,要本着吃亏的精神,不吃亏办不成事”。如果光从经济角度去考虑,管事们在红白事上对村庄的付出没有任何经济上的回报——只吃几顿饭,抽烟喝酒,再是接受个把小礼品,完全不划算。
三
管事是村庄的社会性职位,是村庄社会平面上的突兀,是村庄赋予他们这样的地位、权力和权威,脱离了村庄社会,他们就无权无势,无名无望。
传统的村庄是个自然而封闭的生活、生产、交往和信仰社区,人们对村庄赋予了特殊的情感体验,将自己融于村庄,也把村庄纳入自我,村庄与自我合一。因此,传统村庄是伦理和功能合一的共同体,人们在各种社会实践中,比起经济上的计较,更在乎的是社会性收益,在乎他人对自己的评价,在乎他人的感受,希望得到村庄社会的承认和认可,能在村庄中有好的名声,为后代多积德。
社会性需求和功能性需求是相辅相成的,人们社会性收益和关系的获得和拓深,可以为村庄功能性需求的满足创造社会关联。社会性关联使村庄更为紧密,在功能性的满足上更为积极主动。当人们在乎自己在村庄社会的社会性收益,特别是长远的社会性收益时,村庄共同体因此而存在,人们日常的生活、生产和交往也因此而维系。
在传统村庄,人们的竞争和村庄内部生活的展演一般是在社会性的收益和价值上,如“面子”竞争,而有损这些价值的事物、活动与竞争,人们不会去争取。也因此,村庄公职或者权威位置不是经济或利益上的设置,是一种社会性安排,人们把村庄的最高荣耀、最高声望配置在这些“位置”上,占据这些位置的人在履行村庄义务的同时,享有村庄的最高评价。红白喜事的管事既是这一最高“职务”的义务性体现,同时也是这一位置的创造者。管事一般享有村庄的最高权威和威望,是村庄或者家族的实际统治者。在红白喜事中是管事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尊长、族长,或者村庄会首制的首长之类。
四
我们在调查中了解到,现在农村掌管一整套礼仪和仪式的人都在50岁以上,很多都六七十岁了,他们的班子里(四到五个人)均没有50岁以下的人。他们是上一辈人手把手带出来的,上一辈人在退休时积极地选择和培养了自己的接班人。然而,当我们问及那些管事,到他们这一代人“退休”的时候,届时会由谁来接管时,他们却说不愿意带人了,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虎到有山”,到时自然就有人来管。
问题的另一面是,没有人再跟着他们学这行名堂了。即使符合标准的人选也更愿意去寻求其他的活路,也不愿意再干出力不讨好的活。原因很复杂,有市场经济冲击的缘故,人们更多地去追逐经济利益,没人有满腔热情去“吃亏”;也有观念变化的原因,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相信有神论,对死亡和丧葬的中的神圣性和敬畏感已经没有多少信仰,等等。这些因素肢解了村庄共同体,继而平削整个农村社会,使农民无法在村庄和农村获得社会性的需求,村庄不再具有长远预期和价值生产能力,村庄社会性的价值无法满足村民对它的追逐,无法弥补村民经济收益的损失。也就是说,当村庄不再有凝聚力、不再能生产社会性价值,当村民不再在乎社会性价值之后,基于社会性价值而着力充当红白事管事的人就不会再有动力,这个角色的接力也就不可能再延续。
没有人再管事之后怎么办呢?确如许多管事所说,“虎到有山”。家族和村庄不再内生自己的“管事”之后,村民小组长就被认为是这个事的最好也是最后人选,许多原本根本不懂这一套的小组长被匆忙推上这个舞台。小组长的知识必然是高度简化了的,其实其他的人也心知肚明,但又只能按这样的程序来。这样,许多被简化、篡改或者增添了的礼节和程序就不再具备它们原来缜密无间时的神秘感和敬畏感,丧葬仪式也仅仅成了人们不得不玩下去的“游戏”。这样,许多连接鬼神与人、凝聚人际关系的传统在悄无声息中流失。
“传统”若只是形式或过程,流失倒也无所谓,然远不止于此,其背后蕴藏着丰富内涵和意义。就葬礼而言,它是农民在生活、生产忙碌中抽闲出来的一次特殊的洗礼,只有在此时人们才真正体味到对生命的敬畏、对神的乞灵,以及人活着与死去的意义。人们在丧葬中感悟生命,感悟超越性和本体性,而这一切都得通过一整套复杂得让普通人的记忆无法连贯的程序、细节,一整套让人胆战心惊、不敢触击的禁忌、行话来实现。
当仪式变成“喝白开水”,少了忌惮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人们内心没有吐出来的笑话。人死如灯灭,就这么简单,敬畏没有了,神圣没有了,生命的体验成了奢侈品。连对丧葬都没有了敬畏,那么三尺头上就不再有神灵,生活也就不会再有所顾忌。
人,总需要有所敬畏,无论是对生命,还是对神灵、对大自然。传统的丧葬礼仪作为一个完整的体系给予了人们这三重敬畏,也给予了人们对生活的态度和对未来的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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