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花 ——感人肺腑的手足之情
发布时间:2022-04-15 来源:黄朴民 浏览:275

《诗·小雅·棠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套用英国大作家狄更斯的话说,春秋,是最坏的一个时代,同时也是最好的一个时代。说它最坏,是人性的丑陋与凶残在当时暴露无遗、肆意施虐,翻看《左传》《国语》,扑面而来,就是君臣喋血、父子仇杀、兄弟相残、夫妇反目的血雨腥风,人性的底线无休无止被击穿,道德的规则肆无忌惮被践踏。说它最好,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还是有人坚守住做人的根本立场,没有沉沦为禽兽,保留了人性的微弱之光,甚至不惜以自己的鲜血与生命来证明的价值,带给这个世界以永恒的希望。

《左传·桓公十六年》中有关所追叙的卫宣公两位儿子手足情深,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慷慨捐躯,争相赴死故事,是那样的感天动地,可歌可泣,是那样的荡气回肠,震烁古今,它让我们看到了人性圣洁光芒的闪耀,让我们感受到灵魂高贵人格尊严的永恒魅力!

春秋前期卫国国君卫宣公,是一个荒淫无道、邪恶可憎的人渣,在他的斑斑劣迹中,给人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也许是他雄性荷尔蒙特别旺盛,对异性的追逐与贪婪永无止境。身为一国之君,怜香惜玉,多欲好色,本来也不算是什么太严重的罪过,但他的问题是,他的脑袋里根本没有任何伦理上的禁忌与底线,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听凭自己原始欲望冲动的驱使,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一句话,就是色胆包天,为所欲为!

早在自己做储君期间,他就和父亲卫庄公的如夫人(也就是自己的庶母)夷姜有了一腿,勾搭成奸,如胶如漆,打得火热,初,卫宣公烝于夷姜。两人厮混的结果,是生下一个儿子:急子(急,《史记》中作”),可忴的卫庄公,完全被蒙在鼓里,让儿子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而毫无觉察。

等到卫宣公正式登上国君宝座后,他就将自己与庶母夷姜的不伦之恋加以合法化,把夷姜立为自己的夫人。他们的私生子急子,身份也得以堂而皇之地公开化,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并任命宗室大佬右公子职来负责太子急的教育和培养,属诸右公子

随着太子急年龄渐大,卫宣公替他迎娶齐国公室之女宣姜为太子妃,为之娶于齐。当宣姜到了卫国,卫宣公改变主意了,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宣姜实在太美了,风姿绰约,让人魂不守舍,卫宣公这个老色鬼面对这样的尤物,如何还能把持得住,他心旌摇动,垂涎三尺,俗话说,肥水不留外人田,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宣布原先为太子急娶宣姜的安排统统作废,而由自己老牛吃嫩草,来笑纳宛若天仙的大美女,享受美好生活的第二春,而美,公娶之,寥寥五个字,刻画出卫宣公荒淫无耻、横刀夺爱的丑恶嘴脸!

这时候的夷姜,随着年事增长,已进入美人迟暮的阶段,年老色衰了,哪里还有资本与年轻美貌的宣姜在老色鬼卫宣公面前争宠。夷姜倒也是一个有性子的女子,比较刚烈,当年与庶子卫宣公私通,敢作敢为,搞得轰轰烈烈,无所顾忌,如今被扫荡出局,她也不愿苟且偷生,以泪洗脸,于是她选择了一个十分决绝的做法,与卫宣公彻底了断两人之间的那段孽缘,自杀身死,夷姜缢。只是这么一来,太子急失去了母亲这个依靠,其政治上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了。

宣姜三千宠爱在一身,肚子很争气,先后替卫宣公生下两个儿子,公子寿和公子朔,卫宣公自然非常开心,开始重点培养两人中的长子公子寿,将其委托给宗室另一位大佬左公子洩,由其来负责对公子寿的教育,属寿于左公子。宣姜不但漂亮,而且也有野心,心肠歹毒,手段狠辣,此时此刻的她,念兹在兹的,是如何将太子急从储君的位置上扳倒,由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

在巨大利益的诱惑面前,人品的高下优劣就呈现了出来。按理说,公子寿为长,在换储的变乱中,他拥有优先上位的有利地位,他才应该更热衷于此才对。可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兴趣,未曾参与其事。在陷害太子急的活动中,真正全力以赴的,是他的生母宣姜和弟弟公子朔,宣姜与公子朔构急子。他们的阴谋奏效了,荒淫无道又昏庸愚蠢的卫宣公轻易听信了宣姜与公子朔的谗言,决定对太子急痛下杀手,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可这位卫宣公恰恰相反,他是虎毒偏食子,居然要置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死地。

卫宣公的操作很神奇,可谓匪夷所思。他不想弄脏自己的手,而是希望借刀杀人,借强盗之手来取太子急的性命。为此,他精心策划和布置了一盘大棋,设了一个局,让太子急代表卫国出使齐国,同时收买一群强盗,预先埋伏在卫国前往齐国所必经的路上……莘地(齐、卫两国的交界处),等太子急行经此地时,突然冲出,将太子急一刀毙命,公使诸齐,使盗待诸莘,将杀之。

公子寿是宣姜的长子,卫宣公与宣姜等人在策划这盘大棋时,并没有刻意地回避他,他了解和掌握这个动态后,万分焦虑,冒着危险,去见太子急,将实情和盘托出,并建议太子急保命要紧,奉劝他尽快逃跑,躲过这场血光之灾,寿之告之,使行。

但是,太子急谢绝了公子寿的好意,不愿逃跑流亡,他是一根筋,脑袋里满是可笑和迂腐的伦理道德教条,如什么父命不可违之类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可!曰:弃父之命,恶用子矣?有无父之国则可也。’”难怪乎,他最后会在残酷的政治倾轧中一败涂地,惨不忍睹。

公子寿拿迂腐滑稽的太子急一点都没招,最后只得使出无可奈何的下策。等到太子急以卫国动身出使齐国那一天,他置办一桌酒席为太子急饯行,席间,他一杯又一杯向太子急敬酒,一直把太子急灌得烂醉如泥,躺倒身子,沉睡不醒。这时候,公子寿带上表明太子急出使身份的旗帜(据《史记·卫世家》是白旄与太子白旄,而告界盗,见持白旄者杀之”),先行一步向齐国进发,结果当然是毫无悬念,到了齐、卫边界的莘地,事先埋伏在那里的群盗一拥而上,将冒充太子急的公子寿残忍杀死,及行,饮以酒。寿子载其旌以先,盗杀之。

太子急酒醒之后,明白事情糟了,弟弟公子寿已替自己前去送死了。于是,他急急忙忙往莘地方向赶去,到了现场,那些杀人凶手还在,他赶忙亮明自己的身份,对暴徒们说:你们要杀的人可是我,那人是无辜的,你们杀错了。现在,我送上门来了,你们就杀我吧!急子至。曰:我之求也,此何罪?请杀我乎!’”这些杀人凶手哪里会有什么恻隐之心,毫不犹豫地结果了太子急的性命,又杀之。至此,两位兄弟生死与共,一起上演催人泪下的人间悲剧,终于降下了帷幕。

这幕令人百感交集、唏嘘不已的兄弟情深,争相慷慨赴死的历史悲剧,在先秦两汉时期对人们心灵的震撼,是十分巨大的,除了《左传》的记载,《史记·卫世家》等文献亦有详尽的载录,《诗经》中的《二子乘舟》一诗,更寄托了当时人们对太子急、公子寿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与无限怀念,毛诗序对该诗篇的写作背景就有明确的说明:《二子乘舟》,思伋()、寿也。卫宣公之二子,争相为死,国人伤而思之,作是诗也。

而在两人之中,公子寿的舍生忘死之义举,更是让人仰慕钦敬。如果他与太子急同父同母,他的举止,多少尚能理解。可实际上,他是宣姜之子,与公子朔才是纯正的兄弟,而与太子急却是同父异母,在血缘上多少隔了一层,在正常情况下,他应该站在亲生母亲和亲弟弟一边,一起来对付太子急。即使他不愿淌这趟浑水,至多保持中立也就可以了,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务实的做法最好是远离是非,不偏不倚,这样做,道德无亏,是没有人能指责他做得不够好的。可是,他却做出了非常人所能及的最高尚选择,不惜开罪于自己的亲生母亲、亲弟弟(当然还包括了那个十恶不赦的亲父亲卫宣公),为自己的异母兄长太子急而从容就义,慷慨捐躯。这样的牺牲精神真的可谓是义薄云天,这样的人生境界真的可谓是高山仰止!

不过,按纯粹的科学理性来分析,这段历史记载,也显得多少有一些戏剧化,一些地方似乎经不起仔细的推敲,还存在着一定的可供讨论与商榷的空间。例如,卫宣公要杀太子急,随便按个罪名、扣个帽子(如大逆不道,里通外国、贪污腐化等等)就可以办成,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到外地买凶杀人?又如,公子寿一而再,再而三跑到太子急处通风报信,太子急出使齐国那天又张罗酒席,隆重饯行,难道宣姜、公子朔,还有卫宣公都没有听闻到任何风声,纯粹成了灯下黑?这智商是不是太低下了!再如,强盗们杀了冒名顶替的公子寿之后,肯定以为已完成了卫宣公交办的事情,散场回家数钱分钱了,怎么可能还继续逗留在杀人现场,总不至于在那里观赏风景,然后再无意之中等来太子急自投罗网,灯蛾扑火?所有这一切,在逻辑上都是难以说得通的。

说到底,这是由《左传》(包括后来的《史记》等)早期历史学著作的属性所决定的。它是历史文学,既具有历史的属性,又富有文学的特征。文学,就允许适度的润饰,一定的夸张。换言之,它追求的是近似真实,逻辑真实,而不是所谓的绝对真实。另外,这么叙述某一历史事件,也似乎反映了历史典籍的作者对有关历史功能实现的理想追求,在一定程度上,作者这么做,乃是有意而为之,即:在书写主体上,作者尽量向人们呈示真实的情况,以保存所谓的历史之,应该说,这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太子急、公子寿死亡这个结局,乃是事实,无可怀疑。但是,在写作的具体细节处理上,则不妨有节制的夸张,乃至虚构,把太子急、公子寿俩兄弟的死亡描述成一个充满道德正义性、高尚性的故事,以弘扬所谓的历史之,发挥历史学应有的教化、劝善之功能。毫无疑问,《左传》的作者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达到了他所追求的目标,实现了他所想要的效果:谁人不被太子急、公子寿的崇高情操所深深打动?谁人不为在漫长黑夜里闪耀的人性光辉而重新振作?


刊于《文史知识》2023年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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